PPT还是不PPT,这是一个问题(ppt好不好)
张生 同济人文学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忽然进入了一个PPT时代,不管是学校的师生,还是公司的白领,乃至政府机构的公职人员,在学习中和工作中都已经离不开PPT,而制作和演示PPT,也成了大家的一项基本的“生存”技能。所以,当最近有酒店为了对新冠中惨不忍睹的入住率进行自救,宣布可以为住客24小时制作和优化PPT时,竟然迎来一阵欢呼声。而这也使得人们发现,PPT已经不仅仅是个办公软件,也成为一种有意思的社会及文化现象:一方面,PPT已经成为我们工作的重要手段,不可须臾离开,可另一方面,PPT似乎也已经成为人们的一种沉重的负担,让人困扰不已。
这或许就是PPT所具有的某种迷人的“药性”。这个比喻来自柏拉图在《斐德诺》中借苏格拉底之口说出的对文字的看法,他通过埃及的仓颉“图提”(Theuth)发明文字的故事,指出文字既是医治记忆力的“良药”,可同时又是毁灭记忆力和智慧的“毒药”。因为有了文字,人们固然可以用来记录某些本来需要诉诸记忆力记忆的东西,但因为可以不再依靠和运用自己的记忆力,却导致了记忆力的衰退。而在某种意义上,ppt同样具有这样的特点和作用。可能很多人都有过这样难忘的经验,以为自己拥有了一套PPT,就拥有了某种知识,但这显然是一种错觉。
然而,PPT所产生的这样一种令人困惑的结果,即使ppt的始作俑者加斯金(Robert Gaskins)也为之瞠目,但他只能徒叹奈何。不过,1987年,这个学英语文学出身的人他与其合伙人在硅谷的“先见”(Forethought)公司发明的这款用于商业演示的软件,确实有着“先见之明”,这也注定了其起步不凡,PPT吸收到的第一笔风险投资来自苹果, 而不久就被同样有着“先见之明”的微软收购,而且,这还是微软的第一笔收购业务,而PPT也因此成为微软的一个著名的产品。1990年上市之后,PPT就像其所缩略的原词“power point”的词义“电力插座”一样,给人们的工作带来了源源不断的力量。
如今PPT已经深入人们的日常生活中,那么,何以我们如此依赖这个文稿演示软件?它又何以不知不觉成为我们的梦魇?
一、作为“幻灯片”的PPT
也许,PPT最为迷人的功能就是其所具有的“幻灯片”(slideshow)功能,其实它就是一款可以电脑播放幻灯片的文稿演示软件,而ppt的本质和迷人之处就在于这种“幻灯片式”的播放形式所产生的“象外之象”的影像感,而并不在于其上面的“内容”是文字,数据,还是图片。
这也是PPT的公开的“秘密”,但我们却习焉不察,因为当我们在观看一个PPT时,我们会以为或者“想当然”的认为我们是在观看那一页页ppt上的各种“内容”,而这似乎已经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但实际上我们在观看PPT时,真正被吸引的却并不是上面的内容,而是其幻灯片式的播放的形式与节奏。当ppt的“幻灯片”一页一页依次被“上映”时,伴随着演示PPT的人的抑扬顿挫的“配音”或“台词”的朗诵,我们犹如突然置身于电影院中,开始观看由这些连续“放映”的幻灯片所构成的一部有开端发展高潮及结尾的“电影”。尤其是在PPT中直接加入音乐和视频片段时,这种“画中画”的效果,使得观看ppt的演示变得更加像是在观摩一场裸眼的3D电影。而PPT也因之成为我们这个“数码-影像”时代的双重投影或幻影。
但是这种由ppt幻灯片所构建的“电影”并没有给观看者带来那种沉浸式的感染力,因为其制造出的“影像”实质上是一种德勒兹说的“时间-影像”,而非那种可以让人沉浸在其中的故事性的“运动-影像”。在观看PPT这种“时间-影像”时,你并不能被其叙事所吸引,只是随着每一页PPT的播放而神思恍惚,不知所云。因为PPT貌似每一页都是“连续”的,但实际上却是“脱节”的,每一页都是独立的片段,无法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德勒兹曾经说过,“影像”会对人们的“思想”造成冲击,而使得“思想”在“断片”的同时,也因此丧失了“思想”的能力。而PPT同样如此,它不仅让“思想”发生“断片”,甚至,其本身就是“一连串”的“断片”。
而PPT的流行,其实也和我们这个更加注重“视觉”的影像化的时代相契合。它将一切都转化为“幻灯片”,变成影像了。这也是为何当PPT的每一张“幻灯片”上有图片时,变得更加醒目,更加相得益彰的原因。
二、作为“知识生产形式”的PPT
当然,PPT不仅已经成为当下人们的工作能力的一种最为直观的能力,它其实还已经成为我们这个数码影像时代的一种新的知识生产的形式。尽管很多人还停留在以往的知识生产模式之中,认为PPT的泛滥是一种可怕的灾难,但不得不承认,PPT作为一种新的知识生产形式也已经形成其赋予或过滤知识对象的独特的能力和样式。
这其中最大的特点就是,PPT在把握和描述对象时,不以追求完整的叙事见长,而是有如“人脸识别”一般以其内在的某种“坐标”对事物的“要点”进行扫描,以便作出梗概式的勾画。由此,PPT才得以将之前把握事物时常用的连续的叙事变成点状的透视,从而对事物进行零敲碎打的拆解和简化。但是这些散点透视不仅不能重新构建出一幅完整的世界图景,而是把本来就已经破碎的世界变得更加破碎,同时也使得知识本身变得更加散乱而缺乏系统。也就是说,PPT将在作为“质料”的日益碎片化的世界进行表征或“实现”的同时,又以一种碎片化的知识生产的“形式”塑造着这个世界。其最后的结果就是把世界变成一个有着无限页码的、表面连续的似乎随时可以播放的一页又一页的PPT。
德国媒介思想家弗里德里希.基特勒在谈到媒介对我们的影响时,曾引用了尝试使用打字机的尼采的一句话,“我们的书写工具也参与了我们的思维过程”(《留声机,电影,打字机》,邢春丽译,复旦出版社,2017年,第233页)。而基特勒认为,尼采的文风之所以由长篇大论转为短小精悍的“电报式”的格言警句,就与使用打字机有关。可能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以画打字机出名的德国当代超现实主义画家康拉德·克拉菲克(Konrad Klapheck)干脆就把自己画的一幅打字机用尼采的书名《权力意志》命名。难道是打字机的节奏不适合长句?也许,不,事实就是如此!艾略特如果不是用打字机写《荒原》,可能句子的长度会让人觉得啰嗦,海明威在巴黎做文青时在咖啡馆用铅笔写作的作品和之后用雷明顿打字机写的作品的最明显的区别似乎也是由长到短。写到这里,顺便谈谈我喜欢的几个作家用的打字机牌子,艾萨克·辛格用的是雷明顿(Remington),约翰·契佛用的是“安得我得”(underwood),海明威也喜欢用这个牌子的打字机,神经兮兮的伍迪·艾伦也用这个,歌星莱纳德·科恩用的是意大利的“好利获得”(olivetti)。而阅读他们的作品,似乎也都可以听到字里行间发出的打字机的键盘的噼啪声和叮叮的回铃声。
而倏忽之间,打字机的时代已然过去,对于今天使用PPT的我们来说,我们或许不得不像尼采那样承认,PPT不仅参与了我们的思想过程,它也让我们的表达PPT了。或者更极端地说,根本不存在我们在说什么PPT的事,而是PPT在说出我们。
因为,一切知识都PPT了,如果不能PPT,那么这种知识将无法呈现,也就等于不存在。
三、作为“视觉”的PPT
其实,PPT只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突出的症候而已,因为在我们这个时代,一切都已经转化为视觉或者视觉化了。所以,有了PPT后,你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你的话语以音速说出口之前,听众的眼睛已经以光速看到了PPT上你所要讲述的内容。
而在这个独特的“PPT时刻”里,我们得以看见德里达所希望解构的西方形而上学的“声音中心主义”终于变成了现实。他的那篇著名的《柏拉图的药》(1968)正是对柏拉图的《斐德诺》篇的探讨,他阐明这篇对话录的深意即在苏格拉底将文字视作“药”的同时,透析出西方形而上学以声音而不是文字为本质存在的“原型”,因为苏格拉底认为“口说”的“文章”比“写”的“文章”更加可以忠实的传达人的思想和真理,更可以以“在场”的形式与人交流,至于写的文章只是口说的文章的记录,其实等而下之。而在德里达看来,这恰是西方走向“伟大之迷途”的开始,他意在指出,文字可以高于声音,而“写”比“口说”更为本源也更为本真。不过,可能让德里达有点遗憾的是,PPT的出现虽然对声音中心主义进行了肢解,但却并没有将其转化为他所希望的“文字中心主义”,而是被转化为以视觉为目的的“PPT中心主义”。不知道倘若德里达“在场”的话,对此他又做何种感想?
而这也是为何我们现在看电视或电影时如果没有“字幕”我们经常会“看不懂”的原因。当节目没有“字幕”时,人物的对话似乎突然间变得“模糊不清”,难以理解,因为我们之前所形成的感知世界的听觉模式已经开始在不知不觉中退化,而逐渐转化为视觉模式,也就是说,在声音和文字同时出现的情况下,我们会优先选择“字幕”而不是“声音”来认知和理解这个世界。而且,我们这个视觉时代因为有各种各样的“机器”和数码技术的介入,已经和之前仅仅是依靠“眼睛”这个器官来“看”的自然视觉时代完全不一样了,当然,也与照相机望远镜发明之后的机器视觉时代不同,如今,我们已经迎来了以数码技术或人工智能为视觉的数码视觉时代。而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已经不是我们的“心”所“想”看到的,因为我们所看到的,都是“别人”希望我们看到的,或者更确切的说是数码视觉的“制式”让我们看到的那些可以看到的东西。
诗人艾略特在《基督重临》中写到现代世界“上帝之死”后的状况:“一切都四散了,再也保不住中心”(Things fall apart,the centre cannot hold),也许我们今天可以借他的诗句说,“一切都PPT了,再也保不住声音。”
四、作为“政治正确”的PPT
更让人惊悚的是,时至今日,PPT已经不是一个简单的“幻灯片”的展示和“放映”,它已经和人们对待事情的“态度”联系在了一起,成为一种新的“政治正确”。无论是在求职,谈判,会议,办公,以及各种需要“演示”或者“秀”的场合,PPT的有无及好坏已经成了衡量一个人的工作的好坏甚至其价值高低的标准。而此时PPT本身已经变得不重要,其所“播放”的幻灯片所产生的“画外之音”才更为重要。而对于老师来说,不管是上课,还是讲座,有时PPT的有无也成了决定其成败的标准。
所以,今天在工作场合中最尴尬的时刻,也许就是当别人都做了PPT,而只有你没做PPT之时。这就像是在战场上两军对垒,对方盔甲鲜明,重装出场,只从面具下露出两只闪着寒光的眼睛,而你只穿着轻薄透明的情趣内衣出场,胜败不战自分。
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随着电子乐器的出现,欧美歌星的演唱会都不得不“插电”了,但是,作为一种怀旧和反抗,有时歌星们也会来一次“不插电”的演出,而现在,我也多么希望来一次“不插电”的、也就是没有PPT的演讲啊。
2020年6月19日匆草于五角场。
2020年6月22日改于五角场。
责任编辑:朱凡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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